略谈关羽的襄阳攻略战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后，稍微安静了一段时间的荆襄地面上忽然间风云变色：刘备五虎大将之一的关羽奉命征樊，于襄阳大败曹操的大将曹仁，夺取重镇襄阳，兵锋直逼江北的樊城。一时间，樊城之地，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但这样的一战，却不过是更加精彩故事的序幕。时无乱局，怎显英雄？接下来樊城之下，荆州内外，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庞德，徐晃，于禁，曹仁，满宠，吕蒙，陆逊……如此多的名将谋臣，各为其主，各展雄才，为的便只有打倒一个人：其人也，姓关，名羽，字云长。

于是抬棺决死，关庞对刀；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白衣渡江，败走麦城；一个个精彩的故事，让后来的英雄击掌，豪杰太息，就算而今千载之下，悠悠长江水兀自流不去那些姓名，却把历史流成了故事，故事又流成了传说，甚至还把传说流成了神话。这般辉煌之下，前面那襄阳一战，反而不那么引人注目，让人注意了。便是论坛讨论，大家也多论关庞一战之高下，水淹七军的长短，败走麦城的是非，而对于在这些故事的前面那一次，关羽在演艺中少有的一次独自率领大军决战提及的反而较少。

我虽然不才，却也来说说这一战。既然说战，少不得要分析敌我强弱，当时局面。于是我们先看——

——战前

这可分攻守二方来说：

攻方：

凡战也，必有其来由。但这一点是月旦评将要讨论的，因此正好偷懒不论。只说说攻方的战略目标。按三国演义：“……细作人打听曹操结连东吴，欲取荆州，即飞报入蜀。汉中王忙请孔明商议。孔明曰：“某已料曹操必有此谋，比及借请东吴起兵。吴地谋士极多，必然教操令樊城曹仁先兴兵矣。”汉中王曰：“似此，如之奈何？”孔明曰：“可差使命就送官诰与云长，令先起兵取樊城，使军士胆寒，自然瓦解矣。”……”

因此此战其最终目标只有一个，樊城。

但欲攻樊城，必先破除前面的阻碍。樊城之前，是襄江，襄江之北，有襄阳。而襄阳城内，有虎将曹仁，还有重兵把守。若要越襄江而攻樊城，就必须先杀败，而且大损曹仁的主要战力；而且还必须攻拔重镇襄阳，二者缺一不可：若襄阳虽拔，曹仁实力尚在，则渡江不易，且围城困难；若虽大败曹仁，但襄阳未下，则关羽军恐怕腹背受敌，也不敢长驱直入。

而且还有一个隐藏的附加条件：关羽军不能受到重创。要是收到损失太大，就算重创了曹仁军，打下了襄阳城，那也没力量继续攻击樊城的。

因此可知，欲取樊城，必须先达成上面说的三个条件：重创曹仁军，攻拔襄阳城，实力基本在。

说来简单，做来不易。便是曹仁好相于，出战便败，但他后据襄阳，进退自如。若退而保城，和樊城首尾相应，关羽攻城肯定不易，更不用说渡江攻樊。而曹仁此人当年新野一战，曾摆八门金锁阵；江陵城下大战周瑜，美周郎颇吃了些苦头；说来可不是好拔的钉子，要不然曹孟德何必托付荆襄门户给他？

夫战也，庙算多者胜。关羽为世虎臣，万人之敌，岂会想都不想便提军杀去？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想到，他自然也在盘算。便看演艺之中，关羽的说话：“费诗方出王旨，令云长领兵取樊城。云长曰：“吾亦有此心久矣，但未得主命耳。”……”老罗只用一句话，说将军两般心情：一来当是说将军为国请战之心热切；二来是说将军既然此心久矣，那么此战对他来说，这些日子来肯定在脑海之中，沙盘之上反复推演了不只多少遍了吧？便是道路远近，地形起伏，敌人军队的数量，将领的才能脾气甚至当地的天气，他恐怕也详细估计过了。因此才表现得胸有成竹。

守方：

一场战役，守方占的便宜是地利。不要小看地利，有时可抵百万雄兵。因此名将纵然兵力占优，也并不轻动干戈。而假如守方政治清明，那么还可得百姓支持，得人和。所谓不伐有道之国，就是为此。不过演义里老曹的名声和作为，实在和大耳儿相去甚远，人和那是得不到了，但是襄阳城的地利还是有的。

曹仁为将，先已经说过了，那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当然你非要拿徐庶，周瑜，孔明等人来比，那他还是比不了的）。诸曹之中，此人当为第一将。何况还有满宠等人为副。

但最难计算的，却是此战双方的兵力对比。老罗说的模糊，我们也只能抓住一些模糊的信息，来“猜”。

我猜测大致如下：

守方：考虑到曹仁的身份，而且考虑到襄樊对于曹魏的重要性：满宠所谓“国之保障”，一旦失守首都许昌很快就会面对强敌的军队，再考虑老曹也是精通兵法的行家，那么襄樊曹仁手下的兵力肯定不会少了，用“重兵”来说，不算过分。

而这些部队的主力会屯于何处呢？我认为，肯定是襄阳。因为襄阳直面敌人的锋芒，又不如樊城有襄江保障，曹仁除非昏了头，不然肯定不会主力放在后方，让敌人轻取襄阳。

而曹仁的兵力，有一条模糊的信息：“……仁乃与兵五千，随吕常出樊城迎战……”。要知道当时曹仁在襄阳的主力部队已经折损了大半，而且曹仁新败之将，对于吕常的牛皮估计也是将信将疑，不相信的成分很可能居多，说来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吕常去试试看。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把自己的大部分兵力都给了他，也就是小部分兵力吧？但人家吕常只说要数千，好家伙，曹子孝手一挥，直接就给了五千，真正慷慨大方。

按照这样计算，当曹仁在襄阳折损了大部分兵力之后，残兵和后方樊城的兵力相并，居然还能够超过了一万人。

那么我由此估计，此战曹仁动员的兵力，应该可达数万人。

再来看攻方：在关羽接管荆州之前，荆州军有两次分兵。

第一次，刘备入川，“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马步兵五万起程”，去了五万。当然，廖化这个时候也带了一军来降，但若说他能带来多少人马，那肯定不现实。

第二次，孔明入川，“先拨精兵一万，教张飞部领，取条大路，杀奔巴州、雒城之西，先到者为头功。孔明拨一枝兵，教赵云为先锋，溯江而上，会于雒城。孔明随后引简雍、蒋琬，琬字公琰，零陵湘乡人也，乃荆、襄名士，为书记，引兵一万五千，同日酌别起行。

这次分兵，人数比上次要少。究其原因，一方面刘备虽败，人马还有不少；另一方面当是因为刘备上一次分兵带走了不少人马，孔明估算着多带兵马会影响荆州的防御。

而如果此时荆州还留有十万以上的兵力的话，那么刘备方一开始在荆州那就有接近二十万的兵力了……看看赤壁战前刘备就两万家底的狼狈模样，就算攻克荆州的时候受降敌兵，同时招纳士卒，一州之地那么短的时间居然膨胀到二十万，未免不太现实，因此留给关羽的兵力应该不足十万。

而演义虽然是小说，老罗还是不会写得太出格的。要好像游戏里面，每季度征兵基本不可能。再看分兵到关羽进攻襄阳，时间并不算长，而且荆州才刚刚历经战火，刘备一向的主义是收买人心，不到必要不会竭泽而渔的，因此这段时间关羽手下的兵力也不会增加很多。

加上关羽还要留兵守江陵，荆州，公安，这么计算下来，他能动用的兵力也当在数万的范围。

而后面也有一个模糊的信息来说明关羽的兵力：“且说关平闻徐晃自引兵至，遂提本部三千精兵迎敌。”，关平是什么身份？独守郾城，手下的兵力只有三千，连吕常人家曹子孝还给了五千呢，要是兵力富足，难道关羽会这么抠门？当然，话说两头，这三千，是精兵，而且这个时候，关羽已经分兵一半去了郏下，不过关羽也还有于禁的一万降兵的进帐可算啊……因此从关平的兵力合理的估算关羽起初的兵力，应当是在数万。

当然，说两方都是数万。这个“数”，到底也有不同，我个人认为，关羽的兵力此战肯定稍强于曹仁。不然就算孔明深知关羽之勇，算定曹仁不如他，但毕竟攻守异势，一生谨慎的武侯没理由放心他以少击多吧？

因此这一战，曹仁战力稍弱，但有襄阳城的地利；关羽处于入敌境而攻的状态，算来双方先天条件基本持平，那么接下来就要看双方的将帅之才了。既然如此，这一战也就可以开打了，于是我们也就可以——

——论战：

夫兵形似水，善战者因势而利导之。

关羽杀来了，守方的反应如何？“仁大惊，欲坚守不出。”这个开始是要守的。可是他见识过关羽的利害，别人没见识过呀，于是:副将翟元曰：“今魏王令将军约会东吴取荆州，今彼自来，是送死也，何故避之？”仁曰：“然。”便欲出兵。抬出曹魏的军事决策，曹仁立刻反应过来，这可不好拒绝。于是要战了。

但是有人比较清醒这战的关键之处：参谋满宠谏曰：“吾素知云长勇而有谋，未可轻敌。不如坚守，深为上策。”这话是给了面子的，要说白了，其实就是：老兄啊，你先掂掂自己多重吧？对面那位可是重量级选手来的，你还上去拼，拼得过么？咱们还是惹不起躲得起吧？

曹仁觉不觉得自己和关羽不是一个级别呢？他还没说话，别人先说了：骁将夏侯存曰：“汝是秀才之言，不晓破敌。岂不闻‘水来土掩，将至兵迎’？我军以逸待劳，何足惧之。这位还拿兵法来说事，而且似乎也有道理。于是：

曹仁不听满宠之言，令宠守樊城，自领兵离襄阳，来迎云长。

好嘛，直接打发满宠去后边看戏了。看来曹仁对满宠的意见很不感冒，估计也不认为自己就一定不如关羽。

当然，凭心而论，曹仁这样的决策，倒也未必就算错了。反正他背靠襄阳，进可攻退可守，出战就算败了，顶多也就是退回来。何况计算着曹魏联合孙权的策略，还有兵法上的“乘劳”，再加上手下战意那么高，算来算去似乎吃亏也是吃得起的。

只是仗不是一个人打的。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云长知曹兵来，唤关平、廖化二将受计，领兵来迎曹兵。”所谓安排窝弓射猛虎，局，已经布下了。

于是：“……两阵对圆，廖化出马搦战。翟元出迎。二将战不多时，化诈败，拨马便走。元追杀，荆州兵退二十里。翟元乘势追袭，关平、廖化分兵两路夹攻。仁传令夏侯存拒住关平，翟元拒住廖化。次日，又来搦战。夏侯存、翟元出战得胜，追杀二十余里。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曹仁急命前速回。两兵急回，背后关平、廖化杀来，曹兵大乱。曹仁中计，先掣一军，飞奔襄阳。离城数里，前面绣旗颰处，一员大将，勒马横刀，拦住云路，乃荆州关云长也。曹仁素知云长谋勇，胆战心惊，不敢交锋，望襄阳斜路而走。云长不赶。夏侯存军至，云长截住去路。存大怒，与云长交锋，只一合，被云长一刀斩于马下。翟元便走，关平赶上斩之。乘势追杀，曹军大半死于襄江之中。曹仁退守樊城。”

一场大战，老罗不过一段话就解决了。但其中的细节，不可不察：最该注意的是——

诈败。

请注意，这次关羽安排的诈败，和演义中别的诈败可不一样：

比如博望坡：“……夏侯敦大怒，拍马向前，来战子龙。两马交战，不数合，子龙诈败退走。夏侯敦赶将来。众军先退，北军掩杀将来，子龙押后阵抵当。约走十余里，子龙回马又战，不数合又走……”

这是一败到底的诈败。如果能让对方相信自己实力比对方差很远，或者对手头脑简单，用起来的确很好用；但敌人稍微如果聪明一些，很可能会被识破。而关羽的对手曹仁，并不是笨蛋；他知道其实双方的兵力差距他不占上风，也知道关羽的利害，因此他这次出战，还是存了小心的。

这种对手，就好像受惊的狐狸，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缩回洞里。其心理，两个字：狐疑。
 
对付这样的对手，就需要用局中之局，套中之套，耐心地和他玩心理战术，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了陷阱，逃过了圈套，然后走入你真正的局中。

我们来看关羽怎么做的：“……两阵对圆，廖化出马搦战。翟元出迎。二将战不多时，化诈败，拨马便走。元追杀，荆州兵退二十里。翟元乘势追袭，关平、廖化分兵两路夹攻。仁传令夏侯存拒住关平，翟元拒住廖化。……”

要只看这段，那就是廖化先诈败，然后关平，廖化伏击。而曹仁指挥得当，抵挡住了敌人的诡计，阵脚不乱。

这样一来，曹仁的信心加强了，他自以为已经破了关羽的诡计；而他那两个手下本来就气焰很高，这下更加不得了。本来就自己觉得有襄阳城的地利，对敌人是“乘劳”，这下子更加强了曹仁军对于己方“有利态势”的错觉。

对于关羽而言，曹仁已经离开了襄阳二十里了，不过还不够远。但是他需要造成的敌军心理错觉，已经成功造成了。接下来就是收局了：

“……次日，又来搦战。夏侯存、翟元出战得胜，追杀二十余里。……”

前一次敌方诈败，曹仁军没事。于是曹仁军胆子大了，这次又追了二十里。请注意，这下子离襄阳四十里了。狐狸，不知不觉地离洞口太远了。

关羽此时有两个最明显的选择：一，伏兵于后，前后夹攻；二：调虎离山，先取襄阳。

但关羽的安排，却比较复杂一些：“……忽听得背后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曹仁急命前速回。两兵急回，背后关平、廖化杀来，曹兵大乱。曹仁中计，先掣一军，飞奔襄阳。……”

只看到这儿，必然以为后面一定是关羽杀来了。曹仁的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意识到襄阳的危险，飞奔回去。曹仁的决策很不错。可惜对手算定了他这一着：

“……离城数里，前面绣旗颰处，一员大将，勒马横刀，拦住云路，乃荆州关云长也。曹仁素知云长谋勇，胆战心惊，不敢交锋，望襄阳斜路而走。……”

其实关羽却在这儿等着他呢。

于是曹仁又走。很多人可能都看不起曹仁这个时候的决定，认为太窝囊，不够威风；但我却觉得这种时候，曹仁的决定很正确：为将者，不能战当走。关羽既然在此处，襄阳多半不保；自己处于中了埋伏，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军心已经大乱，而局势也很是不利，假如他为了面子拼死一战，倒是勇猛了，不过恐怕就会全军覆没，拿什么来保樊城？

所以为将者，不单要“善战”，还要“善败”。

接下来：“……云长不赶。夏侯存军至，云长截住去路。存大怒，与云长交锋，只一合，被云长一刀斩于马下。翟元便走，关平赶上斩之。乘势追杀，曹军大半死于襄江之中。……”

所谓“归师勿竭”，要是不放过曹仁，拦路大杀倒是痛快，也可望全歼敌军，可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划得来么？还有樊城要打呢。所以关羽放过前锋，击其中路，尾随追杀，加上襄江对完全没有败退过江准备的曹仁军的天然堵截，于是曹仁军的主力，灰飞烟灭。

曹仁残部退保江北的樊城，已经无力反扑。虽然还有一个吕常不自量力，但那不过是螳臂挡车，未战先溃。

如我们战前所言，关羽需要达成的三个目标：大败曹仁，攻占襄阳，保存实力。而此时，关羽已经全部达成。关羽用兵之精，至此才能得睹全貌。

观老罗写关羽：襄阳一战写其用兵，渡江之时写其神威，战庞德写其勇，淹七军写其智，一步一步，让关羽踏上了人生的最巅峰。然英雄如流星，最辉煌之时，也就是其殒灭之日。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关羽高处回首，却已经没了退路。最后白衣渡江，败走麦城，父子归神，英雄覆败的传说，却终于变成了一段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