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矛盾的爸爸 最近读石麟教授的《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发现王允在实施美人计时,说了一段前后矛盾的话。 允预备嘉肴美馔,候吕布至,允出门迎迓,接入后堂,延之上坐。……酒至半酣,允曰:“唤孩儿来。”少顷,二青衣引貂蝉艳妆而出。布惊问何人。允曰:“小女貂蝉也。允蒙将军错爱,不异至亲,故令其与将军相见。”……又饮数杯,允指蝉谓布曰:“吾欲将此女送与将军为妾,还肯纳否?”布出席谢曰:“若得如此,布当效犬马之报!”允曰:“早晚选一良辰,送至府中。”布欣喜无限,频以目视貂蝉。 在面对“天下别无英雄,惟有将军耳”的吕布时,王允对貂蝉以“女儿”称之,愿意将貂蝉像礼物一样送与吕布为妾,做吕布爸爸。 天晚酒酣,允请卓入后堂。……堂中点上画烛,止留女使进酒供食。允曰:“教坊之乐,不足供奉;偶有家伎,敢使承应。”卓曰:“甚妙。”允叫放下帘栊,笙篁缭绕,簇捧貂蝉舞于帘外。……舞罢,卓命近前。貂蝉转入帘内,深深再拜。卓见貂蝉颜色美丽,便问:“此女何人?”允曰:“歌伎貂蝉也。”……允命貂蝉把盏。卓擎杯问曰:“青春几何?”貂蝉曰:“贱妾年方二八。”卓笑曰:“真神仙中人也!”允起曰:“允欲将此女献上太师,未审肯容纳否?”卓曰:“如此见惠,何以报德?”允曰:“此女得侍太师,其福不浅。”卓再三称谢。允即命备毡车,先将貂蝉送到相府。 在面对“盛德巍巍,伊、周不能及也”的董卓时,王允对貂蝉却以“歌伎”称之,愿意把貂蝉献给太师,但毫无做董卓爸爸的心思。 我一时有些不解:王司徒,貂蝉到底是你“女儿”还是“歌伎”?你要做吕布爸爸,为何不做董卓爸爸?想查史书,书页边栏的考证文字直接断了我的念想: 貂蝉,乃古时官员的一种帽饰。《三国志·韦曜传》:“貂蝉内侍,承合天问。”《后汉书·天文志》:“解貂蝉投草中逃亡。” 貂蝉其人,于史无征。《三国演义》对她与吕布、董卓之间故事的描写,主要来自宋元间通俗文学。 “貂蝉其人,于史无征”——“无中生有,亦即生造出历史记载中完全没有的人物和故事来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和大故事服务。”这是石麟教授在前言中总结的《三国演义》作者在处理历史真实和艺术虚构之关系时最常用的八种手法之一。 无中生有,我查个寂寞? 无奈,只好先避开历史,查查“艺术化”的王允,是否在诞生初期,面对吕布和董卓时就是两种口径,从未做过董卓的“准爸爸”。如果做过,那爸爸在哪儿? 贰 爸爸在哪儿 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是在元末明初以前三国史料和故事基础上加工整合而成。陈文新教授在《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序言中说,“一般认为,现存最早刊本即嘉靖元年(1522)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接近于罗贯中原本”。本文中笔者暂以嘉靖壬午二十四卷本《三国演义》为罗氏整理本。 后来,清代毛纶、毛宗岗父子在罗氏三国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艺术加工,始有今天广为流传的一百二十回本毛本三国。这也是石麟教授《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的底本。 毛本三国中,王允在吕布和董卓面前分别称貂蝉为“女儿”和“歌伎”,这相对于早先的罗氏三国并没有实质变化——罗氏三国中王允在吕布和董卓面前分别称貂蝉为“小女”和“乐童”。从艺术的罗本三国到艺术的毛本三国,貂蝉与王允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王允用连环计使貂蝉离间董卓、吕布事,于史无征。《三国演义》此段描写主要来自《三国志平话》,情节大体相近。元杂剧《连环计》也有类似描写。”唉,“寻亲”之路长而久,一步一步往前走。 先查《三国志平话》。 在《三国演义》之前的元代讲史话本《三国志平话》中,王允先请董卓来府赴筵,在诉说貂蝉身份时,只说貂蝉是“关西临洮人也,姓任,小字貂蝉”。后来王允请吕布来府赴筵,在吕布说出貂蝉是自己失散的妻子之后,也只是说“老汉亦亲女看待。选吉日良时,送貂蝉于太师府去,与温侯完聚”。王允丝毫没有要做董卓爸爸的意思,说要做吕布爸爸都有点勉强。 ▲ 元至治新刊全相三国志平话 爸爸究竟在哪?接着查! 又是一番寻觅,笔者在元代杂剧《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简称《连环计》)中发现这么一段: (董卓做赶科,云)王允,恰才那打扇的可是谁家女子?(正末云)是王允的女孩儿,未曾许配他人哩。(董卓云)呀,原来是司徒的女孩儿。这等,你怎着他与我打扇?(正末云)古人敬客,往往出妻献子,不以为嫌,何况王允已将身许太师,岂惜一女子乎?(董卓云)司徒,我三五日间成其大事,则少这么一个好夫人。司徒,你若肯与了我呵,堪可两全其美也。(正末云)若不嫌小女残妆貌陋,愿送太师为妾。(董卓云)怎么说做妾,便做夫人,只怕老夫消受不起。(顾取玉带科,云)蒙司徒许诺,敢以玉带为聘。(正末受科,云)多谢太师。(董卓云)司徒,今日难同往日,既是你的令爱与了我做夫人,你久后就是国老皇丈哩。我就是你的女婿,女婿就是儿子,你就是我的父亲哩。父亲请坐,受你儿子两拜咱。(《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第三回) ▲《元曲选·锦云堂暗定连环计》配图 银台门诈传授禅文 锦云堂暗定连环计 在面对吕布和董卓时,王允对貂蝉均以“孩儿”称之。而且,剧中还描写了一个十分热烈的董卓拜爸爸场面。常言说“舌头打个滚,喊人不亏本”,可是董卓怎么也没想到,给自己喊来一个要命的爹。 爸爸原来在这儿! 所以,在《锦云堂暗定连环计》中,王允有两个“准爸爸”身份。可是,《三国演义》中,罗贯中为何只让王允做吕布爸爸?是有意安排,还是无心之举? 叁 王允该不该做董卓爸爸 综合以上三国故事,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王允与貂蝉、吕布、董卓关系表: 除了《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王允再也没有做过董卓的准爸爸。那么,如果就艺术性而言,做董卓爸爸和不做董卓爸爸,哪个艺术性更高呢?另外,《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罗本三国和毛本三国中,王允都是先宴吕布、再宴董卓,《三国志平话》则是先宴董卓、再宴吕布,相互之间顺序的差别,能不能显出写作艺术的高下? 如果单从罗本或毛本三国分析,笔者还敢说说作者“故意”这么设置的独特匠心: 王允面对吕布时说貂蝉是自己女儿,并将其许配给吕布,主要目的有两个:1.以女儿相许,展现对吕布的器重,以此拉拢吕布;2.女儿嫁人不能随随便便,自然要挑选良辰吉日,以此稳住已经有些猴急的吕布,为之后将貂蝉转送董卓争取时间。 面对已经被貂蝉迷得有些神魂颠倒的董卓时,王允说貂蝉是家中乐童(歌伎),目的也至少有两个:1.防止殷勤过头,引起董卓疑心。所以,献女儿不如献歌伎。这从后来李肃去郿坞诱骗董卓到长安“受禅”时,董卓“王允之意若何”的问话可窥端倪。如果弄巧成拙,王允美人计就可能变成王允灭门记。2.歌伎地位低,董卓想要,可以立即送出。这应该是王允更改口径的最主要目的。貂蝉诈许吕布之后,王允得尽快把这个能够引起董、吕二人矛盾的美人送给董卓,而歌伎可以随时送。所以,不做董卓爸爸,正体现了王允“送礼”的艺术,展示了他的精明老道。 这就像在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沈一石为了骗高翰文入套,故意将情人芸娘说成是自己的侄女,而没有说成歌伎。如果说成歌伎,一来高翰文可能不会给沈一石情面指导芸娘,二来也很可能会怀疑芸娘和沈一石之间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更不愿意接近芸娘。这样,沈一石的美人计就泡汤了。我们把原本的关系和为引人入套而塑造的关系做个比较,便会看出设套者的用心。 单看罗本或毛本三国,笔者就是这么分析王允送女的特色的。 ▲ 《大明王朝1566》截图 可是,如果将王允与貂蝉、吕布、董卓之间关系拉到更广阔的视域中比较,仅就上文提到的几个三国故事做对比分析,王允做还是不做董卓爸爸、先宴请吕布还是先宴请董卓更见艺术之高下,笔者已不敢妄下断言了。颇有一种“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的惭愧感觉。 小结 艺术在事实与比较之中 或许有人会说,《三国志平话》中王允先见董卓,说貂蝉是“关西临洮人也,姓任,小字貂蝉”;后见吕布,说“老汉亦亲女看待,选吉日良时,送貂蝉于太师府去,与温侯完聚”。所以,罗贯中对王允、貂蝉、董卓、吕布四人关系的设计,很可能是在《三国志平话》基础上做的简单调整,体现不了王允送女的艺术。这的确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是不管如何,分析《三国演义》中的艺术,一定要有事实(包括历史事实和艺术事实),要会比较。 石麟教授的《三国演义》(历史考证版),致力于三国历史事实(相关史书资料)和艺术事实(相关故事资料)的整理考证,为比较相关事实的异同,研究《三国演义》的艺术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在阅读过程中,笔者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同时,对于《三国演义》,笔者也一直有一点遗憾。“从仇人到枕边人,貂蝉对吕布的情感变化过程,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文本并没有呈现,毛氏父子在修订《三国演义》时对此也没有修补。与《三国志平话》中吕、貂二人情感描写相比较,后续《三国演义》中吕、貂情感转变情节的缺失就显得尤为扎眼。”目前最受欢迎的毛本三国中,类似的缺失还有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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