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晚唐诗。
说起魏晋人,人们自然想起“邺下放歌”“竹林酣畅”“兰亭流觞”“南山采菊”之类的风流故事。不错,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魏晋人有特立独行的人格,有狂放不羁的个性,有对清虚寂寥的“无何有之乡”的向往。然而,魏晋仍然是一个专制的时代。若细读《三国志》《晋书》和魏晋作家的诗文,便不难发现“魏晋风流”的背后深藏着太多的悲苦。
一
两百多年的魏晋史,出现频率最多的一个字应该是“杀”,惨烈的屠戮,不仅发生在敌对双方。也发生在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
乱世多祸。生命无常。身处乱世的门阀士族,或主动或被动地卷进残酷的政治杀夺、常常是正当盛年便死于非命。正始十年,司马氏发动政变,将曹爽集团一网打尽。名士何晏。丁谧、李胜、毕轨皆被夷三族,史称天下名士去其半,改元嘉平。此后,司马氏为进一步巩固政权,在军事上铲除敌对势力,政治上则大杀名士。嵇康、潘岳、张华、陆机、陆云、刘琨、郭璞……这些当时一流的诗人、作家、哲学家先后惨遭杀戮。
然而,侥幸存活下来的还得活下去,不管“奚为哉?”“奚乐哉”?
于是,便有了对悲苦的消释,对摇荡之心的安顿。或是酒色,或是药石,或是山水,或是艺术,或是宗教,这些都是他们灵魂安顿的所在。
于是,一种独特的人生风范飘然而出。这就是后人所谓的:魏晋风度。
二
人生境地窄而宇徒广大,人生年命促而宙空悠久。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的这两句话,蕴涵了深刻的宇宙与人生之哲理。人生无常,节序如流,生命短促而时空永恒。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个体生命面对这种“永恒”既珍贵又渺小。“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古诗十九首》),既然,在外在的时空中找不到个体的位置,那么就将寻觅转向内心,对老庄的重新发现,不仅启迪了魏晋文人的玄思,也使他们力求超越旧有的价值观念,对个体的生存价值作出新的选择。魏晋是“人的觉醒”的时代,他们从两汉以来个人的“活动和观念完全曲从于神学目的论和谶纬宿命论”(李泽厚《美的历程》)的支配中解放出来,发现自我的存在与价值,这便是“觉醒”的含义。
这种生命意识的觉醒,使魏晋名士从整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执著于对个体人格独立的追求和生命的张扬。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世说新语·品藻》)
好一个“宁做我”!魏晋名士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体验,对传统的反叛,对新价值观的认取,尽显于这三个字中。乱世魏晋人,他们的潇洒风流,他们的雅量高才,他们的喜怒哀乐。乃至他们的病态与疯狂全都是在执著甚至张扬“宁做我”的个性。
桓温与刘道真同品东晋名士,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世说新语·品藻》)当仁不让。
魏晋人的自我意识与独立人格植被于生活各个领域。审美创造是展示个性的极好手段。
孙兴公与范荣期讨论辞赋的创作。认为写赋“要作金石声”,“应是我辈语”(《世说新语·文学》)。
王羲之有二子:徽之与献之。二子的书法师承其父有独具特色,识鉴者只见父子之同,不见父子之异,故徽之叹曰:“外人哪得知”(《世说新语·品藻》)!
顾恺之作画,“画谢幼舆,在岩石里”,“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世说新语·巧世》),则是为了凸显人物的个性。
魏晋人鉴赏艺术,品评作家,也往往能用寥寥数语捕捉到对象的个性特征:“潘(岳)才浅而净,陆(机)才深而芜”(《世说新语·文学》)。
三
魏晋人有情。
打开《世说新语》一书,我们会沐浴在“钟情我辈”的“一往而有深情”之中:朋友之情,骨肉亲情,男女爱情,对大自然的眷爱之情,对艺术鉴赏与创造的痴情……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
“王长史登山,大恸哭曰:‘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世说新语·任诞》)
王戎重亲情:失爱子,“过伤痛”,“悲不自胜”(《世说新语·伤逝》);丁母忧,“容貌毁悴,杖而后起”(《世说新语·伤逝》);亦重友情:年轻时有竹林之游,垂暮之年常忆竹林之友。夫妻之间的情感也很深洽,妻子总以“卿”称呼他,所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世说新语·惑溺》)。
魏晋人,有挚爱真情,有对真情的任性而发,更有“终当为情死”人生理想。
王子猷,王子敬兄弟,情深谊厚,特相和睦,泰元中,二人俱病,有法师飘然而至。子猷泣求法师曰:“吾才不如弟,位亦通塞,请以余年代弟”(《世说新语·伤逝》),请求以自己的“死”换取弟弟的“生”,此情何其深切真诚!可惜法师无回天之术,子敬终于先于兄而亡。弟亡时,兄并不知,
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以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世说新语·伤逝》)
子猷、子敬兄弟于哀情、悲情中辞世,叔夜则是在豪情。高情中永生。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世说新语·雅量》)。一句“广陵散于今绝矣”蕴涵 了何等沉重的情感。他是以琴奏广陵散,更是以“情”奏生命之悲歌!
叔夜之情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友情、亲情。爱情、而是追求精神自由与人格独立,不向黑暗现实妥协之高情、至情。临刑东市。顾日影而弹琴,在生命逝去的同时,个体的人格、精神却得到了永恒。“为情死”的嵇康成了“情之所钟”的魏晋人的精神领袖,成了魏晋人心中不朽的丰碑。
多情的魏晋人,以自己的泪水与热血,向后人展示了一种独特而永恒的人生风范。 四
魏晋人好酒。
何谓名士?
王孝伯言:“名士不须奇才,但使长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世说新语·任诞》)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任诞》)
痛饮酒方可算得上名士,名士不可一日无酒。《世说新语》之“任诞”篇乃任达者的专篇。全篇54则,几乎篇篇有酒。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魏晋人在在心理上安顿自我,多半靠了酒的力量。现实世界充满了伪善、丑陋,于是在酒中酿造了一个醉里乾坤。酒,于内营造一片心灵的天宇,超越尘世纷争;对外,则为肆意酣畅的行为,抗争性的显示着对名教、礼法的不恭乃至反叛。
司马氏以名教治天下,将儒家的宗法伦理观念,演变为外在的、具有政治色彩的戒律,强制性的禁锢人的个性,规范人的行为。这是用虚伪包裹着的残忍,一把装饰着礼教纹章的屠刀
。任达之士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旗帜,以自然之性的真诚、热情、放达,对比出名教的矜假、冷酷。
阮籍遭母丧,仍然饮酒食肉,礼法之士何曾对此不满,在司马昭面前状告阮籍:“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丧之身显于公坐,饮酒食肉,宜流之海外 ,以正风教。”阮籍饮吃不辍,神色自若。(《世说新语·任诞》)任达者要酒不要礼,以酒作武器来对抗礼教。裴楷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
礼教的设防上,有诸如“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相问”等等,阮籍却无视这些戒律:其嫂归宁时,“籍相与见别”;“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晋书·阮籍传》),诸如此类不崇礼制的举动。自然要遭到名教中人的非议,而阮籍却回答的十分干脆:礼岂为我辈设也!
不守礼制,并非不要礼,阮籍所追求的是发乎内心,发乎自然的礼。诚如鲁迅所言:“ 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阮籍不拘俗礼,不崇礼制,但内心深处又如何呢?居母丧,饮酒二斗之后是“举声一号,吐血数升”;为母送葬,食豚饮酒之后,“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晋书·阮籍传》)如此两号两呕,以至于“毁瘠骨立,殆至灭性”(同上);阮籍醉在酒店老板娘身旁,“夫始疑之,伺察,终无他意”(《世说新语·任诞》)。 正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酒是魏晋狂士反抗司马氏礼法的一种手段,是要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要追求心灵与精神的自由,是要获取人生最大的快乐。
五
魏晋人多狂狷之气象。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
狂者,志在兼济,锐意进取;狷者,独善其身,有所不为。
魏晋名士的狂狷气象,在“竹林”之中有淋漓尽致的展现。“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何等狂放的气概。
阮籍少年时便狂侠自任,《咏怀诗》其五云:“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
赵李相经过”。他渴望建功立业,名垂身后,“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垂谢身后事,气节故有长”(同上,其三十九)。《晋书·阮籍传》载:
(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场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歌,于是赋《豪杰》诗。
闻嗣宗这傲视千古的“狂言”,我们自然想起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如欲治平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狂者自白。但乱世多祸。杀夺无常,功名之志难遂,阮籍于是由孟子式的进取之狂转向庄周式的超然之狷。《晋书·阮籍传》称: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颜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山临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犹好老庄。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
阮籍,以老子的自然无为,庄子的游心于道为宗旨,在《大人先生传》中,塑造了“大人先生”这一“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人格理想。
“大人先生”是阮籍,也是嵇康的人格写照。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既坦陈了作者“轻肆直言,刚肠疾恶,遇事便发”之狂,亦书写了“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贵”之狷。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
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悠游卒岁。”(嵇康《酒会诗》)
自然与自由,是个体人格的最高价值,也是魏晋风度的人格魅力所在。阮籍和嵇康,作为名士的代表人物,他们的狂狷气象,在乱世之中被压制,甚至绞杀,便更具有一种悲剧性的力量。
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嵇志峻切,阮旨遥深,二人同以生命与热血,奏出狂狷人格与悲歌。
六
从王粲到陆机、张翰,再到陶渊明,魏晋人一直在觅归,魏晋名士的“思归”,既是对地理意义上的家园的寻觅,也是对个人精神家园的寻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之前,魏晋文人的赋“归”,更多的是对一种人生理想的抒写;而陶渊明的赋“归”,既是抒写人生理想,又是叙述人生事实。
热爱自然,顺其自然,委运于自然造化,这是陶渊明“躬耕南山”的人生真谛,也是陶渊明所建构的“南山人格”的真谛。起于“邺下”而终于“南山”,世说新语时代的人生理想在经历一系列冲突裂变之后,终于在南山的“夕露”、“微雨”与“春酒”中,觅到到了自己的归处,归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
然而魏晋人,并未在南山久住。且不说归隐南山的惟陶潜一人,即便是陶潜,在南山的清幽与静寂中,“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鲁迅),在他的人格构成中,既有“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之静,亦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之动。
陶渊明之后,再无人能将“躬耕归隐”的人生理想付诸实践,文人士大夫依然在徘徊去就中,孤独的寻觅。